第七章 长夜漫漫
我们又被警车拉着驶离了第二站审讯之地,从笔录中知道这地叫茅草沟警署。
第一站是果子沟,第二站是茅草沟,怎么都是沟沟坎坎的?但愿我们的经历没有那么多的沟沟坎坎,但愿这次能够顺利地早早地脱身,否则要在新疆被抓且被判刑,那才是件可怕的事呢!
亚迪坚信我们不会被判刑,他大声地说话,一点也不怕警官听到后会干预或对我们脱身造成不利的影响。
有时我觉得神没有使他在被医治后口齿变得清晰伶俐倒真是件大好的事。在教会的生活中,亚迪对一些不合真理的言论和行为总是丝毫不留情面的加以谴责,一点都不顾及人的承受力。在那种情况下,由于他的口齿不清,我觉得神保守了一些承受力差的人没有因此受伤过重。
我常常说幸亏他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否则可要把我难为死了。但是亚迪却认为凡自己说的并不是出于自己的责备,而是神要他说的。他还怪我的生命没有被更新变化,看人情太重,不体会神的心意,以致延误了神在别人身上的旨意和计划。他说的尽管有理,但很多时候,我还是宁可不要因为他的批评而得罪一些弟兄姐妹。
现在他又在大声说话。他说的这些话是一些很容易激起不信的人反感的话,所以我希望那些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然而,有些话因为说的多了,别人自然也就懂了。到底这些话会不会给我们带来不利的因素呢?只有神知道了。
亚迪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怕什么,大不了回天家去。”
这话在人看来是一句反抗的话,是一句不满的话,若有人看为是一句威胁的话也完全可能。我听他说这句话先是暗示并制止,但我还是没有办法达到目的。因为他根本就不睬我,还是不停地说我们没有做不好的事,若是被不公正地对待,也不要害怕,都是在神的许可之内。既是在神许可之内,那就由神负完全的责任。最多不过一死,死是什么呢?回天家。
是的,亚迪一直盼望回天家。他像使徒保罗认为的那样,若是马上能离世与主同在,是一件好得无比的事情。我也有这样的看见,但我并不常常将回天家吊在嘴边。不仅如此,我对亚迪将回天家吊在嘴边还极为不满。我认为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是一种下意识的求死。作为基督徒,我们要好好地活着,在这个艰难的时代中勇敢地作主的见证,而不是一天到晚想死,想回天家去享受与主同在永远的福乐。
每次我听亚迪讲回天家的事,就要与他争论一番。我说他是消极地看待人生,他说不是,而是真实地向往那个美好的世界。我很担心他是否因为自己在这个世界处于弱势状态,因而有厌世心态。但每当我仔细观察他的人生态度时,就又发现他非常积极地看待人生,我完全不必要为他担忧,他是个心理极其健康的人。
不过他现在又不断地说起回天家的事了。是的,在我们经历危难的时刻,把天家吊在嘴边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安慰。我不是很害怕被抓被判吗?天家在这种时刻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和盼望。即便他们无端地处决我,让我去死,不也是送我去到一个更美好的所在吗?
我想起来一本看过的基督徒信仰见证的书籍。写的是一个朝鲜的基督教牧师为了坚守信仰而殉道的经历。那年,朝鲜对基督教实施大逼迫,许多牧师被抓被杀。有一天,这位被抓的牧师带进了刑场,同在刑场内的还有他的妻儿。那些可怕的专制独裁份子当着他的妻儿的面,以生死要挟,迫使他放弃信仰。但是,这位牧师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自己知道要回天家了。但是,面对他的爱妻和幼小的儿女,他还是经历了非常可怕的痛苦。那些独裁专制份子不但要当他的妻儿的面将他活埋,还威胁说如果他不配合,他的妻儿也就和他一样将被活埋。在这种情况下,对任何人都是一个难于抉择的大考验。
然而,这时他的孩子发话了,他说:“爸爸,你不是说我们是神的孩子,我们离开这儿就可以回天家吗?”
面对孩子如此单纯的信仰,你想这个父亲有多难啊。面对这些丧失人性的侩子手,你想这个父亲有多难啊。
最后的结果是这个父亲被杀了,他的妻儿得以存活。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杀害牧师的侩子手得救了,在那种极其艰难的环境下,竟然有人不顾生死在一个不肯否认主名的殉道者的感召下,勇于承认主名,也将生死置之度外,公开承认主名了。
现在我们所处的情况比那时要好多了。我们不必面对生死的抉择,他们最多再判我三年,三年后我还是一个蒙神所爱的基督徒。我们也没有被迫放弃信仰的抉择,他们只是定我有违法行为,认为我不可以到处传福音而已。同时我的孩子想象的回天家与当初那位朝鲜牧师的孩子所说的回天家又大不一样,那个孩子是父母的影响。对天家有概念,有想象,可是我的亚迪就不一样了。回天家是他自己的愿望,是他自己的领受。
更进一步说,现在不是我的为难选择,而是孩子在我无力面对艰难环境时,对我的一种提醒。是的,神藉亚迪的口提醒我,回天家是很实在的事,圣经应许的是很实在的事。虽然我们今天再次遭遇囹圄,但我们不必担心害怕,退一步说,即使神许可我们被杀,也不过是让我们更早地去享受天家永远的福乐而已。
与孩子一起被抓是件比我独自经历这种考验更轻松的事。我这么说也许违背常理,但当时我确实有一种幸好儿子一起被抓的轻松感觉。这样我就用不着像独自面对考验时处在那种琢磨不定和牵肠挂肚的情绪里面了。儿子就在我身边,有什么事由我们两人一起面对,我觉得自己顿时很有力量了。
载着我们的警车开进一家公安局,但是没有让我们在那儿做些什么。在那儿稍作停留后,车子又开了。不过,这时我们被命令上了另一辆桑塔纳轿车,同车的只有两个警员,一个是嚣龙,一个是马连良。
从那间警署出来后,车子大约行驶了二十分钟,在一排三层楼的房屋前停了下来。我感到这儿已经不是在专政机关的管辖范围里了,因为这排房屋有名目繁多的小店家。不但有饭铺,还有一间小网吧。
嚣龙和马连良让我们带着自己的衣物包上楼,在稍作停留的警所内,他们已经把我们所有的传福音物件扣下来了。亚迪曾经做过努力,想要阻止他们扣押我们的传福音物件。但我知道我们这样做不会有结果,就劝亚迪放弃这种努力,由他们去,该给我们就会给我们,若不然,想要挽回也无法挽回。
这是一所私家旅社,有二十几个铺位的小旅社。嚣龙和马连良一出现,旅社的老板就迎了上来。嚣龙对那年轻的老板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让他看着点我们,别让我们到处乱跑,他们明天一早会来接我们去局里。
我看得出来,这是间与公安局挂钩的旅社。他们把一些犯罪嫌疑人置放在这间旅社住宿,这件旅社的老板显然是他们极为信任的人。同时他们也很有把握住在这间旅社的犯罪嫌疑人不会逃跑,就像我,我怎么逃跑呢?身份证和所有的钱都被收缴,在这一片茫茫大戈壁沙漠上,我能逃多远呢?我以为他们是知道我们跑不了,才放心地把我们交给旅店老板。
小老板看上去面容还和善,戴着一顶白帽子,由此可知是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穆斯林。虽然嚣龙和马连良没有对我们的案情向小老板作任何说明,我还是觉得自己需要说上几句。我要让老板知道,也要再次向嚣龙和马连良宣布,我们不是违法犯罪分子,相反地我们是很好的公民,是信仰上帝的好公民。正因如此,我们不怕他们对我们进行任何审查。
押我们来的两个警员听我向小老板作此声明,微笑了笑。嚣龙从他的公文包里抽出来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交给老板,说是给我们付房费。剩下的几十元钱他交给我,说是可以用它作明天的早餐费用。看来,我带的所有金钱和通讯器材都在嚣龙的公文包里。
把我们交给老板后,嚣龙和马连良就离开了。
我们没有做盥洗,没有心情要把自己弄干净点。只是在二楼的公用厕所方便了一下,就进屋商讨如何面对眼前的危境?
亚迪上厕所回来后告诉我小老板在做祈祷,由此我知道了小老板是个认真的伊斯兰教徒。那么,是否该给小老板讲点什么呢?我拿不定主意。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传福音——向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传耶稣基督的信仰,恐怕我真的是疯了。我有点自嘲,苦笑了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们和衣躺在床上。我问亚迪是否今天不该从博乐起身前往伊犁?如果我当时坚持在博乐住一晚,就不会发生眼前这样的事了。我有点怪自己没有坚持不走,甚至还觉得当时自己不走的想法或许是圣灵的拦阻。但亚迪竭力地否定,他说,他认为当时他坚持要走也不是出于己意。一切行程都是我制定的,他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但是我想要在博乐住一晚,他就是感到不能阿门。究竟为什么他不赞同,他也讲不清楚。反正他当时就是觉得神要我们马上离开博乐,前往伊犁。
我没好气地说:“你的意思是神要我们来这儿送死,神要把我们交给他们?”
亚迪还是坚持说自己虽然搞不懂为什么现在会这样,但当时真的不能留在博乐。他十分肯定说留在博乐不行,一定不是神的旨意。
亚迪见我对眼前的处境有很多的担忧和埋怨,不知怎么说我为好。
我说自己没准又要被判三年的牢狱,如果在这儿被判,麻烦就大了。我说你爸来看我要跨越千山万水,还不如不来的好,还不如让我一个人再次熬过三年的劳役生活。
亚迪很坚定地说:“不会有事的,神一定不会让我们被关在这儿的,神要我们来新疆传福音,这使命才刚刚开始执行,神不会让我们没有完全他的托付就被关的。”
我告诉他我并不这样想。十年前我被抓时,开始也想神不会在我手边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工没有做完,就把我投入监狱受熬炼的。我以为那些事工缺了我不行。事实上我被抓的三年,没有我的参与,神的工作照样进行。我以为亚迪爸爸和亚迪没有我就没法过日子,其实他们比我在时过得更好。别的不说,就说去西藏吧,如果我在家,决不让亚迪一人独闯西藏。可见我们无法用自己的想法来衬度神的旨意,因为他的意念高多我们的意念,他的道路高过我们的道路。
很明显的我是害怕被抓被判,我是不甘愿再过监禁的日子。如果说亚迪当时决定不在博乐住下是神的意思,那就是说我们现在被抓也是神的意思。神为什么要把我们交在边防军公安局手里呢?当然是为了让我们在那些人面前为他作见证。
亚迪有这样的看见,所以在果子沟被逮住他不但不害怕,还拍手叫好。他被带到茅草沟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他可以在茅草沟警署传扬耶稣的名。现在我们被关在公安指定的旅社里,他仍然一点都不觉得有什麽不好,他仍然相信神要我们留下来,留在这些人面前继续为他作见证。
可是面对我的担忧害怕,亚迪也没辙。他说:“妈妈,如果你觉得我们会被关押被判刑,那你就走吧。让我留下来对付他们,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你看他说的多么轻巧,我走,我怎么走啊?就这手头的几十元钱,买到伊犁的车票还不够呢,我能走到哪儿去?把他留下来,他可是我的儿子,世上会有这么混账的妈妈吗?为了自己的安全,让儿子继续被关押。
我告诉他,我不会一个人走的,要走两个人一起走。可是两个人一起走谈何容易?我们总不能要饭讨钱来攒路费啊。再说,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们可是公安眼皮底下的要犯,当我们逃跑的信息传出去后,没准各处都会设下关卡,要缉拿我们归案呢?我们想跑就能够跑得成吗?
我又想起来另一个弟兄的故事。杨安慰是浙江安吉的传道人,前几年因为书籍的问题被公安传讯。本来他也许不会有什麽大不了的问题的,但是,在传讯的过程中,当他们把他关押在一个酒店里准备把他带到有关的专政机关去的途中,他逃跑了。因为他的逃跑,使那些办事员受到渎职的处理。据说那些承办员大为光火,对基督徒乃至基督的信仰更是无法接受和认同。
杨安慰因为不愿被关押而逃跑,他使主的名受到羞辱。然而,他自己也没有因而得好处。最终他还是被抓了,而且因为逃跑被重判。
这件事在教会里引起过很大的反响。我记得自己在谈自己的看法时也不能认同他的做法。是的,我们坐过监的人知道监禁的生活是何等可怕和痛苦,所以我们也能理解当初杨安慰想要逃跑的软弱。但是,在痛苦的环境中,我们只能仰望神的怜悯,不能用人的法子来逃避要面临到的难处和危境。神让我们经历的事都是神经过丈量的,如果我们承受不了,神不会让我们承受,神让我们承受的事务都是对我们有益的,我们唯一的办法也就是仰望他的恩典和怜悯。
经过一番挣扎后,我完全放弃了逃跑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