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霍城公安局,在门房里我们打听到嚣龙和马连良都还没有回到局里。门房的人让我们坐在外院的石凳上等人,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在外院等着。不久,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了,那些回家吃午饭的公安陆续回到局子里来了。他们都聚在外院,没有进大楼,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在闲聊天,一边聊天一边等待工作任务。
据说他们节假日没有放假,人人都要来局里等候,哪里有情况、哪里有任务,就马上奔赴哪里。他们或者在办公楼,或者在外院,虽说是闲聊天,却也是在上班,在等候命令听从指挥,奔赴出事的第一线战场。
所有的人都穿着警服,只有我跟儿子例外。我儿子那外貌特别引人注目,不多一会儿,好像大家的注意力都投注到我们身上来了。我刚在想要不要走过去,走近那一堆一堆的人群中传福音给他们听,就在这时,嚣龙进来了。
他没有把我们带上大楼,仍然让我们呆在外院,他自己也站在我们旁边。他告诉我们领导还没有来,让我们先在这儿等着。
我问他领导什么时候来,他回答我不知道,能不能来也不知道。但他担保说如果领导不来的话也会给我们一个结论,领导已经吩咐了,他若不来,他们可以给他打电话询问结果。
还只得再等了,虽然这等候的滋味十分不好过,也只得再等了。
这时候的嚣龙跟我们的关系好像不再是承办员和犯罪嫌疑人的关系,倒像是老交情的朋友关系了。我问他一些情况,问他们都办些什么案子?他毫不忌讳地告诉我,就好像我们是深交的老朋友。
他告诉我昨天接我这个案子的前一刻,他们刚刚放了两个也是信耶稣的老太太。我问他为什么抓那两个老太太,他说她们传异端。我问他们如何界定和判断异端?他也讲不清楚,只说那两个老太太到处塞给人一些有关信仰的小册子,自己不好好在家干活,整天去发这些书籍,使他们的亲人很恼火。他们的亲属就来报告,要公安局出面制裁。我问他有否看小册子的内容,他说这方面的专家看过了,好像是有问题。
看来宗教在这边的传播活动还是蛮厉害的。一般来讲,公安都是接到举报才去行动的。我问他这边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矛盾冲突厉害不厉害?他说不怎么厉害。但是,他觉得那些伊斯兰教的阿訇很讨厌,阿訇的权利大过共产党的权利,使他们做事很难做。
我请他举例说明,他就说起计划生育的事来。他说:是那些阿訇在鼓动信徒对抗党的计划生育的政策。为此,嚣龙还很恼火地说:“这样下去还了得,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了?不厉害地治治他们那还了得?”
我很想告诉嚣龙,他大可不必这样想问题。也许那些阿訇根本不是为了煽动信徒对抗政府政策。只是因为信仰的缘故,他们不能堕胎,因而有悖于计划生育的政策。但是,嚣龙不给我机会讲这些,又扯到另一个话题上去。
他告诉我他们在边疆做公安工作很不容易,常常要冒着生命危险。累一点没有什麽,节假日不能在家陪老婆孩子也没有什么,最大的困难是时时有危险临到。他告诉我,三个月前,他们局里有三位战友在枪战中牺牲。直到现在,他想到这件事还很心痛。
嚣龙告诉我,事情就发生在不远的地方,当然也就是在边境线上。那天,他也亲临了这次行动。七八个匪徒就这样跟公安人员开火了,在火拼中,他们三个战友牺牲了。虽然这次行动受到嘉奖,但是战友的亡故还是令他很难过。
我完全理解嚣龙的感情。他的这份感情不仅是失去战友的伤痛感情,还有就是自己亲临战场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复杂感情。在死神面前,很少有人像媒体杜撰的假、大、空的英模形象那样,保持一种大无畏的精神面貌。在死神面前,他们不能不时时警惕突如其来的灾祸。为此,他们对那些造成人员伤亡损失的违法犯罪分子的痛恨也是无法避免的。
因为有这种痛恨的复杂感情因素,所以嚣龙对一切他所追索搜寻的对象也就很仇视了,包括有如我们这些人。总之,他内心有伤痛需要医治而无法得到医治,以至于造成他现在这样的愤世嫉俗,被仇恨的灵深深地捆绑,没有心灵的自由释放。
嚣龙的老家是湖南,他已经是第三代在新疆了。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儿子也已经快二十岁了,他说他不是那种没有父爱之情的人,马连良的儿子也差不多跟亚迪一般大,他们对我们并非无情无义,实在是世事太复杂,而他们又背负着这种复杂世事的压力,所以他的脾气很不好。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深表同情。是啊,每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在自己所面临的各种人际关系中,有几个人能够很好地加以处置呢?除非有神在心里作引导,否则,人不可能不自私,不可能不贪心。人要以自己的力量来做一个高尚的人、有道德的人和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以及有益于人的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很想告诉他,有一条路可以使我们的脾气不那么坏,也就不会造成我们在诸如高血压等疾病的困扰里面。但我知道,他不会耐心听我讲福音,尤其是周边很多公安干警在注意我们。我只好简单地对他说起自己的经历,我告诉他自己曾经也是个急性子坏脾气的人,遇到一点事情就光火,光火的结果就是家里人都没好日子过。现在我因为信了耶稣,我的脾气改多了。虽然还免不了有光火的时候,但却不再像以前那样一点也沉不住气了。由于脾气变好了,身体也好多了。别看我现在很胖,但血压和血糖、心脏等都很正常。
说着说着,嚣龙眼睛朝向另一方。他指着一个朝大楼走去的人对我说:“我们的领导来了。”
我一看,那不是买买提吗?他是他们的领导?嚣龙说:“可不是吗,他是我们的局长。”
乖乖,买买提竟然是局长。我心里有点儿发憷,我昨天对他大吼大叫,说他凭什么定我违法,逼他讲出我违了哪一条法。可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局长啊!要知道他是局长,我一定没那个胆量。虽然我看他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是他对宗教情况比嚣龙和马连良多懂很多,我猜出他是个城府较深的人。虽然我也从茅草沟警署的饭桌上判断出他的地位最高,别人都恭恭敬敬地向他敬酒。但万万没料到他是公安局的头领,是局长。我要知道他是局长,就不会那么对他不恭不敬了。
所谓无知者无畏。现在看来也要感谢神,他使我在无知时说出了一些很有必要说的话。虽然我还不能确定这些话对我有益还是有害,但这些话显然是对他们有威慑力量的。我说得不对吗?现在是法治时代,凭什么在没有任何法律界定的情况下判我违法呢?
我的态度肯定不好,这是我知道的,也是我最难把握的。我始终无法使事情做得尽善尽美,不是不在理里面,就是情体现得不够。就像昨天的事吧,理肯定在我一方,他们真的不能就这样在没有法律界定的情况下随便抓我们判我们啊!然而我的态度如何呢,就很难讲了。我觉得我没有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对这种事不卑不亢的度,我无法拿捏得十分准。光这点,就够我学习一辈子的了。